两望之门

2019-04-08 13:39儿童医学中心PICU 袁媛

题记:

我们总以为,死亡离我们很远,好像只发生在电视里一样,

殊不知,当剧目成为生活,我们却无法承受它的跌宕起伏。


本期手记来自:儿童医学中心PICU护士 袁媛


  ICU,Intensive Care Unit,重症监护室。重症、监护,希望与绝望在这里重叠交织。

  PICU,Pediatric Intensive Care Unit,儿科重症监护室。与普通ICU不同,这里收治的都是28天以上14岁及以下的重症患儿。

  如果说ICU保卫的是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,那么PICU守护的就是一个家庭的希望。一扇厚重的隔离门将病房与外界完全隔离开,让这里被掩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。

  门内,冰冷的病床上,躺着一个个弱小的身躯,正一步一步朝死神走去,悄无声息,让人措手不及。一群穿着白大褂和蓝色护士服的医护人员急匆匆地奔忙于病床之间,口罩下的脸看不清表情,只有那深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神,让本就肃穆的病房更添了一分紧张。

  门外,会看到许多张面孔,焦灼的,悲伤的,木讷的,期盼的。从凌晨到深夜,他们在这门前游荡,呆坐,失神或者痛哭。

  如果有喜悦,那便是历经艰难的等候获得生命的大赦。如果你早上8点能在医生办公室,一定会看到这样的一幕,交班护士语速飞快地说昨天收了几个,转走几个,有无死亡。听到昨天死亡的病人,所有医生心里都会咯噔一下,一线医生拼命回忆自己床上的病人有什么病情突然变化的可能性,带组的主任还在回忆早上看过的特护单上血压迅速降低的过程,一些不明所以的群众又会私下低语某某怎么就死了呢?

  曾有一轮夜班,经历过三个患儿的离世,一起搭档的前辈问我:“还行吧,习惯了吗?”我轻叹一声,哪有什么习惯了?我们习惯的,或许只有医护人员看问题的角度吧。穿上护士服,看问题的角度,甚至看人生的角度,都不一样了。做PICU的护士需要一颗坚强的心。

  周日清晨的阳光洒在病房的白墙上,让冷冰冰的病房有了一丝暖意。小L一边大口吞着粥,一边用手焦急的指向嘴巴,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妈妈喂快一点。我在一旁笑着看着,这一刻,她吃得这么纵情。一碗清粥,无盐无油,无鱼无肉,却像春雨滋润着久旱的大地,让小L因多日禁饮禁食变得干涸的身体重新焕发着活力。这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清粥,此刻让小L感受到了生的希望。

  小L由普通病房转来时,面色苍白,全身遍布出血点和瘀斑,解鲜红色血尿。因为鼻腔一直出血,所以填塞着纱布,小L只能靠嘴呼吸,小嘴一张一翕,像一条被风浪拍在岸上的小鱼,绝望而无助,大大的眼里充满了恐惧,虚弱的扫视着周围,好像想要抓住些什么。

  小L患的是SLE(系统性红斑狼疮),病情很重,已经出现了狼疮危象,多个系统受损,其中血液系统受损特别严重,血小板快速下降,鼻腔、皮肤粘膜、消化道、泌尿道、生殖系统都已经出血不止。血浆,血小板都输上了,甲强龙、丙球也用了,但效果还是不理想。现在她是病房里最严重的病人,整个科室都在为她担心。


  小L的母亲是个很漂亮的女人,跟小L长得很像,都有大大的眼睛。现在她正焦急的站在隔离门外,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激动,她整个人都轻轻颤抖着,像虔诚而卑微的教徒,等待着佛祖的接见。

  今天是探视的日子,终于可以再见到女儿了,三天的等待让她仿佛苍老了十岁,凌乱的头发,深陷的眼窝,干裂的嘴唇,仿佛都在诉说着这三天如行尸走肉般的生活。小L的爸爸站在她身后,搂着她的肩膀想说些安慰她的话,但胡子拉碴的嘴动了动,终是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
  戴上口罩,穿好隔离衣,小L的父母终于见到了令自己魂牵梦绕的孩子。她就那样虚弱地躺在床上,罩着氧气面罩,浑身插满管子,全身上下都是出血后的瘀斑,整个人像一块浸满鲜血的破旧海绵,轻轻一碰都可能血流不止。小L的妈妈埂咽着,叫着:“宝贝,妈妈来了,别怕,妈妈来了……”,小L对着爸爸妈妈眨了眨眼睛,努力的扯出了一个微笑。小L的父亲看着女儿,勉强地从嘴里蹦出一个字:“乖……”,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,那嘶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桌面,让人听了难受。

  我一直觉得我们和病人之间,一定还有一个人,他徘徊在每张病床前。没有邀请,他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来了,用他自己的方式,安静而又诡异。他只取走他想要的东西。黑色的衣袍轻轻摇动,血红的瞳孔散发出恐怖的气息,白皙的手上持着一把巨大的镰刀。轻轻地从我们头顶掠过,肆意的挑选,就像饥饿的秃鹰巡视在灰蒙蒙的天空上,俯瞰着美味的猎物,主宰这里的一切。“咔”,声音苍凉辽阔,镰刀落下,不容任何人反抗。“滴……”监护仪上所有的数字归零,刺耳的单音划破黎明的宁静,让人窒息。下一刻,他那颀长冰冷的手,又摸到了谁?

  朱主任小心翼翼地跟小L的父母做着病情沟通,生怕哪一句不经意的话刺痛了他们敏感的神经。他们现在很脆弱,几天的治疗下来,小L依旧没有大的起色,一次次的失望,让这个小小的家庭在精神上和物质上都不堪重负了。他们有些绝望,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,无处可逃。

  朱主任甚至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动摇,虽然一闪而过,但却令朱主任十分不安。在PICU呆了这么多年,他很清楚家属的动摇对患儿意味着什么。“你们放心,我们一定把这个孩子救回来。”朱主任拍着胸脯向小L的父母保证着,坚定的眼神,让小L的父母又看到了希望。好不容易安抚下了小L的父母,朱主任再也坐不住了,他要赶在家属完全崩溃以前,把这个小女孩救回来。

  小L要进行血浆置换,我们监护室没有机器,主任打了好多电话,跑了好多科室,终于借来了血浆置换机。外科ICU的老师赶来为小L做了股静脉置管并加班开始血浆置换,内分泌科的主任特地来了解小L的病情,介绍相关的治疗经验,周末休息的护士长和段老师赶来为小L置了PICC导管……隔离门开了又关,关了又开,就像不停摆动的钟摆。此刻,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地为这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拨动着命运的齿轮。

  3月3日,小L终于好了起来,转到了留陪病房,由她妈妈陪伴。一口一口的清粥被她吞咽下去,她心满意足地吃着,十一岁的生命又回到了她的青春,灵魂回到了躯壳。从此,我不敢再小看一粒粮食一滴水,它们就是生命最初的样子。



  或许我真是太过脆弱了。在科室里和这群身染重病的孩子在一起,总希望他们能快点醒来,睁开眼睛,眨个眼皮,我渴望与他们对视。望向门外时,我才知道对视是这样的艰难。家属望着你,眼神无力,虚弱,执拗。已经明确的病情被他们反复提及,不停确认。沉默半晌,他们的眼睛仍看着你,无力,虚弱,执拗。科室的隔离门是个压抑的生死门,它能打开生的希望却也能通向死的绝望。家属在门外两望而盼,我们在门内砥砺前行。

  在PICU里,生命就像大海里的孤舟,风雨飘摇,我们不知道下一个大浪会不会把它打沉,也不知道它是否能坚持到彼岸。

  在我们眼里,PICU从来都不是死亡的前一站,这里虽然有绝望,可也是最有希望的地方。每一艘靠岸的小船,都能让我们欣慰与感动良久良久……